1938年秋的一个夜晚,湖北宜昌渡口站满了黝黑面庞、汗水沾衣的工人们,远处可以望见轮船的桅杆,阵阵汽笛声传来,他们目送轮船安然驶入港口,发出阵阵欢呼。
一位粗布麻衣的中年人和大家一起欢呼,庆祝船只安稳通过长江暗礁区,今后的一个月,他们还要争取在长江枯水期到来前,将九万吨机器、粮食、被服,还有三万多难民,平安转移到陪都重庆。
这个中年人,就是民生公司经理卢作孚。
有人赞誉,他导演了一场中国的“敦刻尔克大撤退”,是军事史上的奇迹。
毛泽东曾说,近代史上有四位功勋卓著,不能忘记的人物,重工业不忘张之洞,轻工业不忘张謇,化工不忘范旭东,而交通运输业,不能忘记卢作孚。
卢作孚本名卢魁先,1893年4月14日生于合川。小时候家里贫寒,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,哥哥就把机会让给了他,自己出去卖麻布。
后来父亲和哥哥早逝,魁先就成了家中长子,既要教育弟弟,还要帮母亲操持家务。早年的生活让他渐渐形成了一个性格:只有他人,没有自己。
十六岁时,他从瑞川学院毕业,不愿接受学校资助,开始自学。
这年,他正式改名“作孚”。孚,代表诚信,欲立信于世,当为世人表率。
他来到成都,找了份教书的工作,课余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,阅读了大量历史、哲学,和国内外的进步书籍。这其中,有许多孙中山民主革命学说的著作,像一颗火种,点燃了他内心深处,对理想和自由的渴望。
于是,他加入同盟会,和同学们一起罢课、上街游行,向民众宣传中山先生民有、民治、民享的主张。
不久后,没落的清王朝覆灭了,但远没有实现孙中山倡导的三民主义。
1914年,新上任的四川总督胡文澜大肆搜捕革命党人,卢作孚知道,革命成果已经被旧军阀窃取。他思考了很久:革命为什么陷入这个地步?国家又将何去何从?
他无法在成都待下去,踏上了去上海的轮船,正是这次出行,在他年轻的心里种下了一个轮船的梦想。
他看到两岸起伏的丘陵,险峻的峭壁,祖国的大好山川尽收眼底。可在江面上,却有英国、日本、美国各色的旗帜迎风飘扬,唯独看不到中国旗子。
他还看到,下等舱里挤满了穷苦的中国人,而上等舱里,只有寥寥几个外国人,这深深刺痛了他的心。
从此,他一边教书,一边探索更实际的拯救国人之路。
他更换了陈旧教材,废除陈规陋习,常常自掏腰包,带学生去参观各种纺织厂、船厂、燃油厂,还兴建了体育场、博物馆、图书馆。
他说:“学骑马,要在马上学;学游泳,要在水里学;学机器,要在机器前面学。”
他在一百年前,已经发出了“学生要从生活中学习”的声音,今天依然如在耳边。可是现在,又有多少刚出校门的年轻人,成绩优秀却在社会的大环境下无所适从?
可惜那时军阀忙着打仗,没人愿意在教育上浪费经费,他的改革之路也布满荆棘,还曾经被诬陷下狱,关了一个多月。
1921年,他终于遇到开明的军阀杨森,拨给他经费教改,却只持续了一年,杨森就被迫撤走,新上任的赖心辉免了他教育科长的职务,他的改革就此夭折了。
军阀混战,靠教育真的能改变现状吗?
他思考了很久。他想做一些为人们造福的事,让人们看得见,得到实际好处。否则,靠现有的教育资源,真的能让国人相信,他们会过上理想中的生活吗?
他说:“只有运用中国人比任何民族都更能抑制自己、牺牲自己的力量……如果不满这世界的趋势,还可以改善它。”
30岁后,他经常带着学生考察四川的风土地貌。他深感四川交通闭塞,欲兴实业,最好先发展交通。而当时的四川,铁路没有一条,公路寥寥无几,唯有这一条长江,可以通往省外。
他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:在船运行业,打破外国垄断,把长江航运权抢回中国人手中!
1925年,卢作孚在老师、亲友、士绅的赞助下,募集了两万多元资金,从上海合兴厂订购了一艘22米长,5米宽,载重只有70吨的小火轮,开始了从合川到重庆的航运。这艘船定名为“民生轮”,公司也定名“民生公司”。
他把船运重点放在客运上,设立轮船经理,责任到人,规定职工必须对待旅客热情周到,不收小费,不层层盘剥,真正做到为顾客服务。中国旅客再也不用毫无尊严地和货物睡在一起了。
当时货运其实更好盈利,民生的货运费却只收外国人的十分之一。很多人不解,认为卢作孚舍弃了暴利行业,舍本逐末。
但卢作孚用事实证明,他得到的东西远比货运的利润多。
民生从1927年到1937年十年间,不断地收购、合并长江上游其他公司。起初,公司只订购了三只小船,总吨位加起来只有二百多吨,而他第一次收购,福川公司就愿意将一只近三百吨的轮船并入。
小公司都明白,不联合,只有被外国公司各个击破。
后来,连刘湘、杨森、刘文辉等军阀,也纷纷将自家轮船并入民生。
到了1935年初,公司已经拥有了四十多艘轮船,职员五百多人,航线也拓展到长江中下游,直达东海之滨,长江已经完全回到中国人手中。
此外,还有国民政府请他去做建设部长,和嘉陵江三峡防务局长,清剿土匪,保证乘客安全。
他们都看重的,是卢作孚高贵的人格魅力,和崇高的声望。和这样的人合作,容易实现双赢。
卢作孚得到的,是一笔巨大的隐形财富,他兼任过几十个头衔,横跨政商两界,得到了各界人士的赞誉,获得了广阔的人脉、资源。这也是后来抗战时,可以指挥那么多军政要员的原因。
他舍弃了眼前的路,却有更多的宽广大道通向彼岸。正如他的思考:
许多人自己很成功,社会却失败了,因为他们靠剥削社会得来。如果能实现和社会共赢,给予别人价值,也同样是在赋予自己价值。
给予,有时比拿走收获更多。
这句话,对于现如今的企业家,都是一个非常有力的警醒。
1935年以后,民生公司陆续订购了二十多只新船,正当他想去欧洲考察时,抗战爆发了。有人叹息,民生公司的生命要结束了,赶上了最坏时代。
而卢作孚说:民生公司的任务才刚刚开始。他担下了交通部次长的重责,号召民生公司参加战争。
战争初期,国军一败再败,卢作孚不得不组织上海、苏州、南京、常州各地的工厂、学校、政府撤退。
1937年12月初,他最后看了一眼南京,那天边凄艳的晚霞在滴血。随后,踏上了去武汉的轮船。
在武汉指挥转运的日子里,卢作孚还要担心民族工业的安危。
当时,河南中福煤矿公司、上海大鑫炼钢厂都无力搬到后方去,由民生出资,迁到了重庆、北碚等地,后来都为抗日战争做出了贡献。
一年后,武汉陷落。他安排公司职员都撤出武汉,自己最后一个离开。
路上,他看着扶老携幼的难民一路向西,心里异常沉重,但是他明白,还有未竟的使命要完成。
下一站,是宜昌。再往西600公里,就是重庆了。
宜昌虽不大,却是四川的东大门,扼守着长江咽喉,而当时最快入川的办法,就是水路。10月,从上海、南京、苏州、武汉各地逃出的难民、败军纷纷涌入宜昌小城。
还有乱七八糟的机器设备,堆在码头,任凭日晒雨淋。
卢作孚描述:“九万多吨器材,大半年间,一切人员和器材,集中到了宜昌……全中国的兵工、航空、重工业、轻工业的生命,完全交付在这里了。”
据估计,把人员、设备运到后方,还要满载川军将士到前线抗日,需要一年。
而长江上游地段暗礁林立,四十天以后,就到枯水期了,到时候大中型轮船都无法航行。
他果断下令,所有士兵、官员、职工、民夫停止一切争吵和交涉,一律听他指挥。转运期间,票价只收平常的十分之一,儿童免费。所有舱都改成坐票,节省空间。
为了顺利度过险滩,轮船航线分多段,接力运输,有些不重要的器材,到三斗坪,万县,奉节就卸下,节省航行时间。
为了争取时间,码头的灯光彻夜闪烁。夜幕降临时,工人们抬着机器喊出的号子声,拖轮拖着驳船驰骋在江面发出的汽笛声,轮船的起重机发出的轧轧的金属声,仿佛汇成了一曲悲壮的交响乐。
日军飞机整天在头顶盘旋,民船顶着轰炸坚持航行。
电报室的电文像雪花一样飞来,彻夜不休。每天,都有轮船、木船炸沉的消息传来。
46只轮船,炸沉了16艘,木船不计其数,116名船员牺牲,各种损失达一亿五千万元以上。
当时的国民政府忙着迁都,并没有发出让他抢运的命令,还命令把船只凿沉不留给敌人。
卢作孚本可以不抗这么多责任,不受这个损失。但是当他看到孩子们拍着手、唱着歌在船上和他招手时,他知道,如果不做点什么,他的内心会更加难过。
他说:“哪怕倾家荡产,我也在所不惜。”
正如《肖申克的救赎》的话:坚强的人只能救赎自己,伟大的人才能拯救别人。
卢作孚以民间的力量,承担了百分之九十的运输任务,拯救了中国重工业的命脉,截止到宜昌沦陷前,运送了部队、难民、各界人士150万人,货物百万吨,创造了船运史上的奇迹。
解放战争时,国共双方都在争取与卢作孚合作。
何应钦邀请他任交通部长,阎锡山请他任行政院长,来访者很多,他连见都不见,到香港暂避。
但他却时常和周恩来联系,一起商量建国后的事情。
为了给国家增设力量,他设法营救十几艘滞留台湾和海外的船只,突破重重封锁,回到祖国。
他努力整顿,就是为了把一个生机勃勃的民生公司,完整交给国家。
但后来的遭遇,或许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。
三年以后,他成了一名“不法资本家”。
他的一生,经历了太多艰辛。仅建国后这三年,公司就出了五百多件轮船事故,主力“民铎”轮沉没;财政入不敷出,工资都很难发出来。这些他都能抗住。
唯有1952年2月8日经历的这次打击,让他再也无法释怀。
这天早晨,公司召开“五反”动员大会。曾经像家一样温暖的民生公司,竟打着“欢迎卢总经理老实交代”的标语迎接他;自己平时关心爱护的助理小关,突然跳出来说他腐蚀国家干部。
晚上7点,卢作孚回到家中,身心俱疲。
他走回卧室,嘱咐孩子:“我累了,需要休息。”
过了好久,却没有动静。家人进去查看时,才发现他双目紧闭,床边散落着剩下的安眠药,而他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。
妻子蒙淑仪在惊慌中向民生求救,来的两个公司经理不知何故,没有送他去百米之外的同济医院,却只派医生打强心针。
“抢救”了近三个小时,一代船王最终与世长辞。
卢作孚自杀后,被安放在白手起家的轮船“民生”号上,送回他曾经奋斗过的北碚,安葬在民生新村附近的小山坡上。
但令人心酸的是,这场葬礼,没有花圈,没有挽联,没有像样的告别仪式,前来送他最后一程的,只有北碚民众和一些公司老人。
以前,公司员工殉职,无论财政如何困难,卢作孚都举行隆重的祭礼,经理彭瑞成去世,他也发三千元补助,并题写悼词。
可如今他去世了,却是这般安静。
四川省主席张群说,他是“一个没有个人享受的企业家,一个没有钱的大亨”。
卢公的一生,常身兼数职,但自己只领普通工资,其他都捐给了文化、教育事业。
他资产上亿,却连一台时髦的收音机都不给家人买,家人坐民生的船,要按规定买票。
他也没有给妻儿留下任何遗产,自杀之前,他只给家人留下两句简单的话:“把家具还给民生公司,跟孩子们好好过”。
“中国最后的一位大儒”梁漱溟谈起往事,依然对挚友满是敬佩:“此人再好不过!他心中完全没有自己,满腔里是为社会服务。这样的品格,这样的人,在社会上找不到。”并称赞他“公而忘私,为而不有,可比古之贤哲”。
但比起去世的心酸,更让人惋惜的是,这样一位贤哲,在三十多年后却越来越鲜为人知。
甚至没人记得他最初安葬的位置,一任墓地荒草萋萋。
到了1988年,才有好心的市民和民生老人自发地出钱,为卢作孚捐钱修碑,聊表敬意,从那时起,卢作孚的事迹,才像考古发现一样,重新为世人提及。
前些年,凤凰卫视的主持人吴小莉来重庆主持节目,请了很多嘉宾,有教授、明星、地方史专家,请他们说一说重庆著名的历史人物。
他们畅谈古今,提了一长串光辉的名字:邱少云、刘伯承、聂荣臻、秦良玉……
然后大家都陷入了沉默。片刻之后,吴小莉缓缓地说:
“有一个重庆人,可能很多中国人都不知道,很陌生了。但毛泽东说过,这是一个不能被忘记的人。蒋介石对他也有过高度的评价,称他是民族英雄。
“这个人是谁呢?一个不能被忘记的重庆人,他就是卢作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