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 岁月不饶人,我亦未曾饶过岁月”
-木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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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心,原名孙牧心,字仰中,1927年出生于浙江乌镇。
孙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,二三十年代,他的家里就有钢琴和西洋画册。
小少爷孙牧心从小娇生惯养,长到七八岁,还需要丫鬟抱着出门,十几岁了,还没有上街买过东西。
谁也不会想到,这样一个衣来伸手的世家贵公子,在命运为他写好的剧本里,要遭受无数非人的磨难。
1937年,抗日战争爆发,同年11月,浙江沦陷,战火烧到了乌镇。
日本人在镇上到处纵火,木心母亲把棉被拿出来,用井水浸湿,有条不紊的组织家人抢救老宅,以免失去栖身之所。
火势被扑灭,一家人在战后的废土上继续生活。
那一年,木心10岁。
木心天资聪颖,12岁便写得一手好诗,13岁已通读《文学大纲》,颇得“ 词学宗师”夏承焘老先生喜爱。
木心不但熟读孔孟之学,还广泛接触各种外国小说,西方哲学,西洋画作等,从小便在中西文化熏陶中成长。
在中西文化,古典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自在的切换和游走,也奠定了他以后作品中独特的个人气质。
19岁,木心独上莫干山。一个人住在家族废弃的大房子里,专心读书、写文章。“ 白昼一窗天光,入夜燃矿烛一支”。
20岁那年,木心考上了上海美专,不久转到杭州国立艺专,跟随林风眠先生研习中西绘画。
年轻时候的木心,是个满腔热血的左翼青年。在上海美专求学期间,他参加学生运动,最后被学校勒令退学。
退学后,木心梦想着能去巴黎留学,学习艺术,但最终未能成行。
1949年5月,上海解放,22岁的木心一度参加了军队文工团,后来又做起了中学老师,受聘于杭州第一高中。
做老师期间,木心很迷茫,看不到未来的方向。他自嘲道 “平日里什么乐子也没有,唯有上街吃碗馄炖;有时人生真不如波德莱尔,有时波德莱尔真不如一碗馄炖。” (注:波德莱尔,法国十九世纪现代派诗人。)
不久后,他便辞职了,带着书和画笔又上莫干山,山上条件艰苦,冬天寒风刺骨,没有任何取暖设备,木心只好披着被子读书,写作,绘画。手脚都生了冻疮,但他依然甘之如饴。
他的书桌上,写着福楼拜的名言:“ 艺术广大至极,足以占据一个人”
这种在外人看来与世隔绝,艰苦乏味,如同苦行僧般的日子,他过了整整六年。
在这六年里,他写了100多部中短篇小说,完成了数张山水画,为他将来的艺术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青年时代的木心
2
1956年7月,有人诬告木心组建反动小集团,29岁的木心入狱了。
母亲心急如焚,忧思过度,在木心关押期间去世了,木心深受打击。
关押半年后,木心出狱。
自此,人生的厄运开始,在后来长达20多年的日子里,木心又历经数次关押,管制,被冠以各种罪名。
最初被关在防空洞,半年后转移到监牢,关他的人以为他会爬着出来,可他直挺挺地坐着,裤子还有笔直的缝。
在狱中,他将写检查的纸张偷偷省下来,写满了他的小说和散文。
他将手稿缝进棉裤,托朋友偷偷带出监狱。
不光为文,木心还作曲。
他用白纸画了钢琴的琴键,
在暗夜里无声的弹奏莫扎特和肖邦
“ 白天我是一个奴隶,晚上我是一个王子”
坐牢期间,木心受尽折磨,断了两指。
29-52岁,是一个人最黄金,最年富力强的岁月,而木心几乎都在管制和关押中度过。
一个全身流淌着美学细胞的艺术家,不能从事艺术工作,而是日复一日的扫厕所,做粗活,还要经常接受各种批斗和羞辱。
换了谁,可能都得疯。
木心没疯。
他说: “平时只知艺术使人柔情如水,浩劫临头,才知道艺术,也使人有金刚不坏之心。是艺术让我熬过最艰难的岁月。”
在他写下的65万字手稿里,没有含血愤天,没有涕泪控诉,有的只是对美学和哲学的思考。
文革期间,很多人自杀。但木心不欣赏这样的以死殉道,而欣赏司马迁那样的以生殉道。
“一死了之,这是容易的,而活下去苦啊,我选难的。我以‘不死’殉道。”
后来,有人向木心提起这样的事,木心回答:“你要我毁灭,我不!”一个人,越没落时越见精神。
木心在《论命运》中写道 :“ 命运对我真是一贯仁慈,它的耐心实在太好,用漫长的悲惨安排洪福 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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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7年秋,50岁的木心出狱,他穿一件暗棕色大衣,戴一顶黑色礼帽,皮鞋擦得很干净。腰板坚挺,裤缝笔直,面带微笑,干净而优雅。
多年后,梁文道在看到木心50岁的照片时,惊叹道:
“ 你不觉得这个人像坐过牢似的,文革中改造回来的很多作家艺术家,难免身子往前驼下去,有点曲髅,难免神情会有点沮丧,失落,惶恐,但木心没有,他精气神很足,好奇怪的一个人”。
出狱后不久,木心拿出自己最新的50副小画,偷偷邀请上海的画家同行观看。
然而,画作太过超前,同行们纷纷不语,不知道这个画好在哪里,他一个人在小酒馆喝醉了,写信给好友,叹息自己的创作缺少知音。
“ 明月清风易共适,高山流水固难求也”。
5年后,这50副小画被木心带到淮海中路,交给美国领事馆的签证官过目,“ 签证官的目光由怀疑转为敬畏。”
1979年,木心正式平反,很快就被聘为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,接着,又被聘为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,担任北京人民大会堂十大设计师等。
他的才华惊艳了世界,同时也获得了一系列耀眼的头衔。
委屈了一辈子,他的事业终于迎来了高峰。
但木心却不喜欢这样的生活,他变得越来越忙碌,大量的时间浪费在虚荣浮华的无效社交中。
这对于视艺术为生命的他,是不能接受的。
于是木心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吃惊的决定:
放弃安稳的生活,放弃唾手可得的名利,只身前往美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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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2年,56岁的木心远赴美国,在纽约皇后区找了一个小公寓落脚,像年轻人一样开始漂泊。
刚到纽约的日子一度困顿。期间他卖过画,也替犹太画商绘制过波斯细密画。
有时候,下一顿饭菜都会没有着落,但白色衬衫、深色领带、衣领高耸、黑色风衣,是落不下的绅士打扮。
木心常常从极有限的生活费中省出小钱慰劳自己,买凯歌的葡萄干面包,买西海的生煎包子,咬上一口,他立马像顽童般兴高采烈。
纽约是艺术的天堂,在这里,木心如鱼得水。他中西合璧的美学风格,让他的画很快就被各路收藏家盯上。
1984年,木心在哈佛大学举办了个人画展,一举成名。
他的画还被英国博物馆收藏,成为20世纪中国第一人。
同年,他的多篇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,与福克纳、海明威作品一起,被收入《美国文学史教程》,成为美国大学读物。
是年8月,陈丹青认识了木心。“我认识的上海画家陪着他,他看人的眼神,锐利,专注。”
木心的才华,让陈丹青倾慕不已,从此二人结下了不解的缘分。
木心画作《成人的童话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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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心作品真正回到大陆,已是2001年。
那年《上海文学》刊发其《上海赋》。作家陈村一读,立马跪了:“我这辈子读过无数中文,结识许多作家。毫不夸张地说,木心先生的文章,在我见到的活着的中文作家中,最是优美、深刻、广博。”
他的文字,让我们在可以想象旧时代烬余的同时,也召回了一个新的文学传统。
他所呈现的,并非流行色调。他的作品,你若看过,就忘不了其格调、情态、思想与睿智。
63岁时,陈丹青组织了许多大陆学生拜木心为师。课上,学生们穿着随意,木心却着浅色西装、鹅白衬衫,皮鞋锃亮,安静坐在沙发上。
没有教室,没有课本,像孔子带领弟子周游列国,木心带领学生,在文学世界里漫游徜徉。
“风雪夜,听我说书者五六人,阴雨,七八人,风和日丽,十人,我读,众人听,都高兴,别无他想。”
这场文学远征一直讲到木心68岁才算完。
20年后,为了感谢木心先生,陈丹青把听课笔记整理成了《文学回忆录》。自出版后,多次入选年度十大好书。
课堂上的木心,活泼风趣,优雅睿智,你几乎看不到苦难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,他也几乎从不主动提及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
他在《杰克逊高地》中曾写下一句:“诚觉世事尽可原谅。”
每次读到这一句,都使我心中涩然。一个坐过很多年牢的人,一个被时代迫害过的人,多少该有点怨恨,有点颓废。
但木心不是,他高贵的像是去听了一场音乐会。
关押他的人,批斗他的人,查抄他家的人......他都选择原谅,虽不知该原谅什么,但他“尽可原谅”。
这种原谅已经脱离了个人恩怨,变成了一种艺术家眼里深切的悲悯。
6
80岁之际,木心从美国回到乌镇,在老家花园的废墟上新建起一座小楼,周围绿树丛生,名曰“晚晴小筑”,是其晚年隐居之所。
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,故乡面目全非,游子霜鬓染白归来。
家乡人为木心建了个人美术展览馆。木心很多绝美的诗句也逐渐为大众所熟知,其中,最著名的就是那首《从前慢》
清早上火车站
长街黑暗无行人
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
从前的日色变得慢
车 马 邮件都慢
一生只够爱一个人
乌镇木心美术馆
2011年,回到家乡后的第五年,木心病逝,享年84岁。
葬礼上,上百名读者从全国各地赶来,大声诵读着木心的诗句:“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”
他这一生,不曾婚娶,无儿无女。他将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了艺术。
他是一位杰出的画家,作家。他追求的,从来都不是鲜衣怒马,名利双收。
他是一个艺术的殉道者,在通往艺术殿堂的道路上,至死不渝。
“ 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,
如欲相见,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”